作品展示八

来去之间

我是一个来自人民币上的细菌，在一次找零中我来到了她的身上。

那天，我匍匐在一张10元的纸币上，看着自己所在的栖息地被转交给一双修长纤细的手，耳边响起她礼貌的“谢谢”。我猜测，她是一位年轻的女大学生。

她边散步，边与朋友们闲聊，边带着我，慢慢走回我已经来过好几次的大学校园里。我的足迹遍布全国各地，我到过阴山山脉的山顶俯瞰大地，去过大召寺虔诚跪拜，在酒吧夜店看过迷乱的人群，也在高校的图书馆内躺在书里静静地安睡。来来回回，反反复复，我数不清经过多少年月，记不得辗转过多少人的生活，只记得在酸甜苦辣的人生百态中，我默默地品尝，不断地感叹，并期待着下一段的奇遇。

她与朋友辞别，独自一人来到图书馆内。我观察着周围的环境，回想着自己曾经躺过的书海。渐渐地，周围的光线有些刺眼，我抬起头，发现离窗户的距离越来越近，果然，她挑了靠窗户的位置坐下。让我奇怪的是，她好像有些发愣。她的眼中蒙上一层回忆的面纱，一条看起来有些破旧的手表，此刻在有节奏地轻轻撞击着桌面上的纸张，她揉了揉看起来有些疲惫的双眼，双手触摸到了那层深刻的回忆，整个人微微一颤，随后坠入茫茫的海洋。

在午后温热却不刺眼的阳光下，她伏在案前，任由阳光打在她的脸上，身上，照着她周身细密的绒毛发出微弱的光。我不忍心破坏这一美景，只是静静看着。摆在她面前的是几张信纸，现在居然还会有人写信？我不禁陷入疑惑，自从手机支付兴起之后，我移动的速度明显变慢了，这点我比谁都清楚。

“亲爱的爸爸妈妈，”我看她写道，随即停止了疑问，屏住呼吸，注视着信纸上即将落下的汉字。

“你们好。当你们收到信以后，应该也会惊讶的吧，没想到我会给家里写信。在我看来，写信更像一种记录，况且带有笔迹的信件，总要比网络上打出的字更有温度，你们说对吧。”

“最近家里的一切都还好吗，爸爸的身体有没有好些，妈妈每天干活累不累，妹妹还听话吗……”写到这，她轻轻叹了口气。她知道问这些话实际上没有太大的用处，每次和家里通话也都是报喜不报忧，可她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，家里的一切情况像一根线，父母为了不使她过于担心努力把它变得极细小，可就是这根微小的线，紧紧牵动着她的心，硬要在这条线上挤出无穷的关心来。

“我每天都有按时吃饭，好好睡觉。学校的食堂越来越好吃了，但还是缺少一点家的味道。”写到这，她的鼻子不禁有些发酸。“学校给发的助学金对我帮助很大，你们千万不要担心我生活费的问题。”

“最近我又新得了奖学金，一切安好，我亲爱的大学以最大的善意容纳我，我很感激。望速速回信，我很想你们。”

我惊讶极了，以为这封信会是长篇大论向家里报告情况，没想到短短几段便匆匆结束，总感觉像少说了什么话似的。而此刻，我不知道的是，她脑海中翻涌的海浪是她起早贪黑进入图书馆的场景。当舍友们都还在梦乡时，她便悄悄出门迎着清晨第一缕阳光背单词，清冷的晨风冻得她直打冷战；当假期同学们都结伴出行时，她选择常驻图书馆沉浸在知识的海洋，她的心有时会向往出游的轻松与欢快，这时她便会起身望向窗外，随后又一头扎进茫茫的书海，有时也顾不得吃饭……一天一天，循环往复，她每天都坚持着，与那个偶尔想放弃想抱怨的自己抗争着，有时也崩溃地哭过，但她依然还是按部就班地奋斗，没有赖过一天床，没翘过一节课，甚至没有出校外吃过饭，与其他大学生相比，她的生活简直像个苦行僧。直到前几天，自己终于拿到奖学金，才和舍友们破天荒地出去庆祝一次。

而这些，她不会在信里写出来。她是一条小鱼，碰到礁石后，还会选择畅游会到最初的故乡。

后来，我离开了她。她把我借给了一位同班的老乡。没错，尽管她省吃俭用，她仍有善心帮助别人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又换了多少人家，有一天，耳边竟突然传来她的名字。我一惊，但定睛一看，是个完全陌生的环境。屋中的设施都异常陈旧，炕上躺着一个瘫痪的中年男人不时发出呻吟，一个好像是妻子的女人伏在那张尽管已经掉漆却是仅有的桌子上，整个气氛有些沉闷，好像只有一个几岁大的女孩子是唯一的生气。

女人面前的纸上有几行字：“爸爸妈妈收到你的信了，我们全家都为你感到骄傲。你爸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，大夫说只要坚持吃药情况就会好转。我每天也不太累，就是那点活儿干完就可以休息了。你在学校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，缺钱一定要告诉家里，咱们家里最近刚添了新的家具呢……”

女人的眼角含着泪水，她近来整日为医院新下的病危通知书与天价的医疗费发愁，紧接着赶上春耕，整个家全靠她一手拉扯。前几天因资金实在周转不开，把家里最值钱的首饰卖掉去填补医院无尽的钱洞。

而这些，她也不会在信里写出来。

我忽然懂了，看着窗外温暖的阳光。这来来往往的瞬间，是青春的芳华，是人间各类情感汇聚成的点点光亮。每个人都在黑暗中负重前行，但我们看到的，永远是光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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